【小说】理学楼:一个人的消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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理学楼:一个人的消失

(一)上端

我第一次注意到何远宕是在时间序列分析课上。我没有用遇见这个词,因为很难确定我们是否曾在无数平行时空中的某一个擦肩而过。我所能叙述的只是我认为自己所在的那个时空中所发生的事情;即使如此,这种叙事也被一次次回忆无情地打磨、篡改,以至于面目全非了。那是新历203年的冬天,那年我上大四,因为还有四个学分的课程没有修满,于是仍然跟大三的学生一起上选修课。我的同学们大都已经在各地实习,或是准备公务员考试,因此我在校园里显得形单影只——其实我一直都形单影只,只不过过去是形式上的形单影只,如今是形式和精神双重的形单影只。「时间序列分析」 排在在落袈山南麓理学楼的一间破旧的教室,当时我坐在第二排,正努力推导自相关系数的公式。我的头上扎着绷带,加上冬天的厚衣,显得整个人十分臃肿。几天前,我骑车从理学楼返回宿舍时,车轮在雪地上打滑,让我一下子仰面摔倒在地。几个路过的同学把我送去医院,医生告诉我万幸脑干并未受损,只是头皮受伤和轻微脑振荡,否则我可能已命丧当场。

我抬头望向黑板上的公式,又看了看面前混乱不堪的草稿纸。样本均值、方差、自协方差。一堆求和符号扭曲变形,张牙舞爪就像要从一条条横线构成的牢笼中挣脱出来。正当我在思考是否要推翻重来时,忽然注意到教室那头的一个人。那人望着我,狡黠地笑着。我认为那个同学要么是在嘲讽我摔破了头,要么就是在嘲讽我不会推公式。我叹了口气,把笔搁下。

(二)峡颈

理学楼大概是荆省联合大学最古老的建筑物之一。在国立荆省联合大学设立之初,它便作为主要教学楼而兴建。当时的民国政府和荆省政府两度投资,才造就了这栋恢弘的建筑。由于是依山而建,理学楼前是一道长长的阶梯,上至中途的平台,两侧又延伸出两道对称式的楼梯,曲折盘旋而上,方至顶部的平台。理学楼高踞其上,整个楼体呈堡垒式的四方形,上书“理学楼”三个颜体大字。进入理学楼内是一条阴暗狭长的过道,左右各有一个下沉式的大阶梯教室。而过道尽头则与另一条走廊相交,形成丁字形。左右有两道向上的楼梯,通往上层。左侧有一条向下的楼梯,先是右转,然后左转,经过一番曲折后通往相连的数学系,又在此处形成向下、向上或直行的三支。若在此沿楼梯下行,又是一条笔直幽深的走廊,每隔几米吊着一盏微弱的白灯,两侧是一个又一个教师办公室,而并无一扇窗户,因为建筑结构已经深入山体内部,墙体外面只有山石和泥土;若是上行,则上到理学楼的二层教室,其结构同样复杂。当初的设计者显然对理学楼寄予厚望,赋予它方形的基座和圆形的穹顶。只是这座以天圆地方的宏大气魄设计的楼宇,如今已被四周层叠苍郁的松柏所掩盖,远处望去只能看见拜占庭式的高大穹顶,像海洋中孤悬的岛。穹顶就像旋转双叶双曲面的下半支,曾经光滑圆润,璀璨夺目,只是覆盖于其上的琉璃瓦早已剥落。战争爆发后理学楼的一角坍塌了。由于战时经费的紧张,一直没能修复。而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依然涌入其中,又四散各地。

传说那时住在理学楼附近宿舍的学生说夜晚总能听到一些声音,彻夜不息。我问了许多同学,也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询问过许多老师。可是他们所知的大多也只是只言片语、道听途说,以至难辨真伪。有人说是高声吟诵的声音;有人说是交响曲,马勒的,他专门补充到;有人说是哭泣的声音,只有千红一哭的声音才会如此阔大。于是有学生想起自己失败的爱情。有人想起早早抛下自己的家人。有人想起自己儿时养的一条狗,尽管再也记不起它的样子。有人想起一座古老的庭院,石雕散落园中,长满青苔;有人想起那年春天的一朵樱花,被她小心地摘下插入瓶中。如同两千年前某个夜晚惊醒六一居士的秋声,理学楼之声(只不过它不分节令,彻夜不息地吹入每个人的耳廓)使人们沉湎于往事和幻想,甚至有人声称在理学楼里看见了早已不应存在的某些事物。于是有东西从人们的身上脱落,于是学生们开始在夜里静静地流泪。紧张的行政委员会一度认为那是某种新型传染病的征兆,将哭泣的学生送去隔离。可是在狭窄的病房里泪水仍然不分昼夜地流下;学生们或坐或立,沉默不语;像洁白肃穆的古希腊雕塑。后来有一天人们流干了所有的泪,再也没有人哭泣了。那天夜晚静得出奇,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床上躺着。那天夜里每个人都听见轰然之声,感到自己记忆中的某些部分已永远地逝去了。只知道自己珍视的某些东西曾经存在过,却再也无法寻回。最后甚至连这件东西存在过的印象也永远地消逝了。第二天,上课的学生发现穹顶的西北角塌掉了。那时正是战事最焦灼的时候,即使是江城这样未被直接波及的城市,人们也因战争变得焦虑不安起来。防御委员会声称理学楼的坍塌是敌方间谍所为,并举行了大规模的搜查,却只从吸烟成瘾的理学楼看守人那里搜出几块火石。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。

我的宿舍距理学楼其实并不远。只是理学楼依山而建,前去上课的途中必须经过一段长长的坡道,故而给人以山遥路远的印象。那段时间我总是失眠。一是忧虑日后的出路,二是受瘙痒症之苦。樱花盛开的时候我开始向各个学校寄简历,希望谋得一个研究生的位置,到了桂花开的时候依然一无所获。宿舍门前有两棵高大的桂树,深黄的桂花一簇一簇地挤在枝头,味道浓得发齁,像是某种品味粗俗的学徒调成的低劣香水,几乎令人晕厥。每次路过时我总是匆匆离去。夜晚,精神和肉体似乎都有它们自己的想法,不管不顾地各行其是。瘙痒总是在夜间袭来,当你躺卧在床上,准备入眠之际,将你身体最敏感的神经调动起来。那瘙痒起于腰间,引诱你去抓挠,然后趁机蔓延到腋下乃至整个后背。越是抓挠,瘙痒就越是嚣张。我浑身颤抖,只能紧紧抓住床边冰冷的栏杆,贴住墙壁试图冷却滚烫的血液,等待瘙痒自行退去。肉体越是痛苦的时候,大脑却变本加厉地唤起一些疼痛的回忆。夏天的时候我在中央大学报告论文,讲完后只有令人尴尬的沉默。老师提了几个问题,然后说,你的水平实在太差,我们不能录取。那天空调大概是坏了,只有一盏吊扇在头顶嘎吱嘎吱地转着。汗水由热转冷,衬衫紧贴在后背上,甩也甩不掉。醒也醒不来。睡也睡不着。大多数时候睡眠已变得不可能了。于是我索性爬下床,就这样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地呆坐在书桌前,熬过夜色最浓稠的那几个时辰。直到一天夜里我听见外面似乎有某些不属于这个夜晚的声音传来,不免悚然而惊。此时正是江城的雨季,涛水一阵阵拍打着湖岸,而那阵阵波涛声中似乎还夹杂着某种乐声,抑或唱诗之声。我披上外套,走到窗边,发现理学楼那高大的剪影竟然就在前方,而我竟从未留意。高大的穹顶像倒扣的巨碗,让人怀疑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东西。或许一松手,就会跳出一只巨鼠或巨蟑螂。理学楼似乎在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召唤我前去,像一个巨人俯视着它的献祭;也许夜晚本身便有使人发狂的魔力,迫使我踏上朝圣之旅,奉上我的献诗。我跨坐在窗台,然后将另一条腿也翻过去,双手紧紧扒住窗台的边沿,试探着踩上一楼的屋檐。随后低下身子,重复之前的动作。当我已经尽量缩短脚到地面的距离之后,我顺利跳到地上,感到泥土湿润柔软。并未带表,只从夜色深浅中猜想此时大概是两三点钟。一阵夜风吹过,潮湿又带着湖水腥味的空气,却有一种奇怪的清爽感。我开始沿着大路前进,以免在山路崎岖处跌倒。高大的松树轻轻地晃动着。那些关于校园的诡异传说忽然一个个涌现,就算心中再坦荡的人也不免疑神疑鬼。我想起老斋舍吊死的那个女生;以及十年前蝶楼的大火。远处有数点红光时隐时现,像某种怪物的眼睛。不知是由于步行,或是夜晚的缘故,只觉平日经过的路程竟如此漫长。我开始后悔没有骑上自行车。我走到松园中路的尽头,这时理学楼被山体挡住了。我沿坡而上,绕到山的另一侧,这时理学楼已在眼前。

乐声越发清晰了。那大概是古琴之声,古朴而沉稳。我疑惑琴声何以传播如此之远,目光却不由得被理学楼塌掉的那一角吸引。外墙倒塌,使得顶楼的平台得以展露无遗。我看见一个鬼魅似的剪影。一个人端坐在那里,伸出数不清的手臂轻轻拂动着琴弦。夜愈发深邃了,琴声却更加激越。恍惚间我似乎听见大风吹过群山、江水流过万古。我听见一种嗡嗡的振动声,似乎我的身体也在与之共振,我不由得大为惊骇,因为我随即意识到是平日里沉默的落袈山在为之伴奏,形成一部巨大的交响曲。

我看见夜色深沉、渐浓又渐淡。意识逐渐在沉沉的夜里消融,直到看见东方喷薄而出的彩练,漫天的神祗和它们的扈从在云间缓缓而行。在那些晦涩难懂的词句中有一个声音进入我的脑中,那一刻终于听见它们吟唱的词句:

众人熙熙,如享太牢,如春登台……

我躺倒在地上,感到筋疲力尽。

直到鸟鸣叫起来,我发觉衣服已被露水浸透。我直起身,望向山下绵延的城市。白房子一幢紧挨着一幢,房屋间的窄路起起伏伏。我慢慢走回到宿舍楼下,试图沿原路爬回,才发觉二楼的窗台竟然如此高不可攀,我没摔断腿实在是令人惊奇。晾衣竿上挂着几根枯萎的藤,在风中飘荡。

(三)静流

203年的夏天出奇地漫长。仿佛时间在理学楼漫长的回廊和阶梯中以同样的尺度延展,变得无法承受。当冬天来临时我已经精疲力尽,默许了自己荆省联合大学继续三年硕士学业。

我依然每周去上时间序列。四学分的课,周一和周三都上,一次连上两节。一次交作业时,我瞥见她的名字。何远宕。怎么会叫这个名字,我心想。像个男生,像一座岛,像一条不入海的河流的遥远看不见的尽头。双十节前的一次课,我来迟了几分钟。看到何远宕旁边有个空位,于是便挨着她坐下。谁知道这个空位是通往天堂或是地狱,但我还是去了。我说,同学,能把我拉进课程群吗?她说,好。然后低头继续写笔记。于是加上了她的微信。双十节。漫长的双十节。坐火车回家。漫长的十个小时的硬座火车。坐火车回学校。感觉自己笨拙得可怕。

她是同专业的学妹,于是颇有一些话题可聊。而我成绩还算不错,她也时常来问我问题。一来二去,也就熟悉起来。我开始约她出去吃饭,逛公园。她有时候也约我。见面的时候我努力表现得礼貌又克制,但是心脏用力地跳着,让我感觉下一秒就要死去。她看菜谱的时候会眯起眼睛,像在解一个复杂却并不重要的方程。她的话不多,有时候讲到一半忽然不说了,看向远处,不知道是忘了,还是有意为止。甚至让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隐疾。

我想每个人内部都有男性和女性两个部分。我以我的两个部分去爱她的两个部分,一共有四种组合,八种排列;不过其中四种排列的存在性存疑。我对朋友说,失恋了,伤心。那时我似乎已经预料到某些命中注定的悲伤的结局。朋友瞪大了眼睛。问,你有在谈恋爱吗?我看见一粒米挂在他的嘴角。朋友说,看看照片。我说,没有。朋友说,怎么会没有呢?我说,没有就是没有。

何远宕喜欢到处逛,而我虽然惫懒,却是一个闲人(或正因为惫懒而成为一个闲人)。于是她也往往约我一起。那天我去考雅思(因为那时仍准备出国),她陪我过去,在考场外等我。上午考了口语,还有些时间,于是我提议去中山公园逛逛。那天正好是双十节假期的最后一天,游人依旧很多。我说,不如去坐摩天轮吧。她说好。她坐在一端,我坐在另一端。阳光随着轿厢的转动流转着。我试着去牵她的手,发觉够不着,于是又缩回去了。她静静地望着窗外,似乎对我的动作毫无察觉。轿厢升至最高点时,她平时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突然褪去了,眼睛直直看向远方。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看见重峦叠嶂绵延千里的落袈山脉、漫无边际的高大的杉树、松树和柏树和——一座灰色的孤岛,那是理学楼。我说,没想到这里能看见理学楼。她点点头,似乎欲言又止。她的嘴唇蠕动了以下,轻轻说了两个字:

沙漏。

我问她是什么意思,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。于是我便给她讲起理学楼的那些传说,讲起理学楼彻夜不息的声响,讲起教室里莫名出现和消失的书本,沉默阴郁的守楼人,和理学楼高大的、双叶双曲面式的穹顶。何远宕安静地听着,脸上露出认真的神色。最后我讲起那个神奇的夜晚——讲述了我从二楼跳出窗外来到理学楼前,听见和看见的那些东西。我难以确信这些事是否真的发生了,因为再次醒来时我躺在宿舍床上,只是枕头上有些草茎,眼眶湿湿的。风掀起她的刘海,露出额角一道细细的疤痕。她看向理学楼,直到轿厢过了最高点缓缓下降,理学楼再次隐没在群山之中。我忽然感到一种疏离,仿佛空间在这一刻忽然被拉长,仿佛我与她之间有一层玻璃,也不知道这层玻璃究竟是裹在谁的身上,抑或是当两个人接近时,这层隐形的膜便产生了。这种疏离感一直贯穿了我们相处的两年。出了公园,我们在街边随便吃了两份盒饭,我记得有番茄炒蛋。菜的量不多,没有吃得太饱。因为下午的笔试考得比较久,我让她不用等我,先回学校。笔试比口语简单多了。回来的路上我在街边买了一束向日葵,给何远宕发消息她没有理我,我把花放在她寝室楼下的桌上。那束向日葵像那年夏天的所有花一样开得盛大而恣意。

上课的途中会经过一个菜场,大概是供校内的家属日常所需。没课时我喜欢把车停在菜场入口的树下,慢慢地走到菜场的那一头,然后再走回来。我观看那些菜蔬,饱满而肥厚的叶片和根茎。我想到盛大的丰收便蕴涵着死亡,悲恨相续。我尤其钟爱那些卖鱼的摊贩。黑色的鲫鱼、乌鱼、草鱼在盆里混作一团。气泵突突地往池子里打着氧气,大团的白色泡沫堆积在盆子一侧。我想起从前有个人说我像鱼。在一家书店,她站在几级台阶上望着我,唤我的名。她在我的名后面附着了一个鱼字。只是当时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,现在也不明白。只记得两边是直到天花板的高大的书架,显得她很小很小。我想起在那件书店我度过了许多个下午,读到地球以外、二十一世纪以外的许多故事。在某些世界中海豚是最聪明的物种,它们飞向太空,再也没有人见过。它们说:

再会,谢谢所有的鱼。

(四)坠落

我留在荆省联合大学继续读硕士。那时我已在一个课题上推进了三年之久,始终没有可观的成果。转机发生在那年暑假。我随导师前往楚州一带做田野调查,主要是想从当地的档案委员会处查阅一些统计资料,顺带考察农业状况。这个村庄既种植传统的稻麦,也种植了大片的向日葵,以供榨油或花卉之用。中午导师跟官员们应酬,我找了个理由先行告退,四处乱逛。我行经一户人家门口,发觉其石墙巍峨,门楣的浮雕精致古朴,显然非同寻常。我叩响木门,许久无人回应,于是便轻推木门,发现并未上锁。我步入其中,迎面是一张方桌,两张太师椅;背后挂着两幅古人官服画像。几个瓷瓶陈列桌上,瓶上画着带翅膀的奇珍异兽,我从未见过。我并不研究考古学,对古董鉴别亦是不通。我的注意力很快被一旁的木箱吸引。木箱并未完全关上,里面似乎有层层古书,几乎满溢而出。我不由得激动万分,也顾不得征询主人的同意,将木箱从桌下拖出,缓缓打开,以免造成损坏。我迅速翻看了表面的几卷,发现是成册的土地契约、工商账簿。其内容和形制都类似于徽州文书,从纸张的材质和保存状况判断,应当比较晚近,大致为明清两代。但其纪年却并不属于我熟悉的任何一个朝代,不由得令我疑窦丛生,怀疑是否是哪个地方割据政权的遗留。我立刻意识到这批文书的价值,于是大声呼喊户主,却无人回应,只有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天井回荡。于是我留下身上仅有的两百元金圆券和一张纸条,悄悄把木箱搬出。其时正是晌午,农民大概都在田里,村里寂静无声。我迅速把木箱搬上车,离开了村庄,却在慌乱中忘记了记录这个村落的名字和位置。在接下来的五年里我曾数次在江汉平原的田野间游走,却再也没有见过那条狭长的街道,那座高大而神秘的民居。有时在深夜我解读翻译史料时,会恍然置身其间。农人们在我身边往来穿梭。他们祖祖辈辈守着这片土地,寂寞地生、寂寞地死。他们的骸骨早已湮灭,只有土地无情而漠然地伫立着。我不由得想起《桃花源记》,它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故事?

每次回想,人的记忆都被加工,直到面目全非。

回到那年初夏吧。那时我通过答辩,拿到学士学位,只等待秋季入学,于是成为了一个闲人。而何远宕则像一年前的我一样,到处投递简历。我把我的经验悉数告知于她。我既希望她能去她所向往的地方,却又暗自祈求她能留在江城。我一边给予尽可能详细的指导,一边谴责自己阴暗的想法,在互相撕扯中感到疲惫不堪。她有收获,自然也有碰壁。一天下午她突然发消息说,被中央大学录取了。我当然表示祝贺,然后无言。那时候我在宿舍顶楼晒衣服,我在天台上走了又走,风吹起那些被子,像漫卷的旌旗,时而遮住我的视线,时而又将下午刺眼的阳光释放进来。她约我到落英湖见。落英湖以前叫鉴湖,说是湖,其实不过是一个稍大点的池。大概觉得这一方池水载不起鉴湖女侠之类的附会,后来便改称落英湖。里面种满了荷花,秋天荷花败了,既没有夏日的生机,也没有冬天的简洁。因此只是一方渐渐腐败沉沦的池子。只是周围是一圈高大的乌桕树,一片辉煌的金色和红色,倒也是一番景致。我记得她那天还讲了许多话。只是风太大,我一句也没听清楚。晚上她请我去餐厅吃饭,我也努力陪她聊天。何远宕要了两杯红酒,我说不清是她的脸更红还是那酒杯里的液体更红。像血。我可能是醉了。我送了她一个钥匙扣作为毕业礼物,是一个小小的沙漏,底座均为木制,用黄铜连接着。那是我在古玩市场淘来的。商贩说,你很有眼光,这是十八世纪六十年代某个法国钟表匠的手作。虽然我知道他十有八九是胡诌的(手表盛行的年代做沙漏干什么?),但我还是买下了它——我不清楚原因,或许是它的样子让我想起她,或许是它被寄予了某些象征,象征了某些精致、高贵但不合时宜的东西。这个沙漏难称实用,挂在钥匙上显得累赘,又容易遭到磕碰而破碎。在这样小的沙漏里,沙粒更是细微如尘,我总是怀疑重力能否克服空气阻力让沙漏正常运作。沙粒在玻璃管中缓缓下落,几乎听不见声音。我想她可能不会真的随身携带它,就像她未必真的需要我留在她身边。但我还是把它放进了一个用绒布包好的小盒子里,没有卡片,也没有署名,只有沙漏本身安静地躺着。出乎意料的是,何远宕竟然很喜欢它。她经常拿在手上颠来倒去地把玩,或是把沙漏放在桌上,她则蹲下身,让眼睛与桌面平齐,盯着沙从一端落到另一端。她说,沙从上落到下,时间一点点的流逝,从盛满过去之沙的上部经由当下的峡颈落入盛放未来之沙的下部。而翻转过来时,时间会从未来流向过去吗?我说,似乎听说过有人研究什么逆向时间序列。

又是九月。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。

那之后一连几天我没有去找她,或者说想不出找她的理由。一天我正在宿舍看书,一行字要反反复复看几遍才看得下去。忽然一颗石子砸在窗户上,砰的一下。我推开窗,看见何远宕站在楼下,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,招手示意我下去。毕业之前想去看看防空洞,她说,据说防空洞和理学楼是联通的。我说,好呀,我也没去过呢。我突然想到,要么是我杀掉她,要么是她杀掉我。我们之中总有一个人要死去。我被自己吓了一跳,这个念头却如此坚定,好像它就是这个错综复杂的方程组理所应当的、显然的、唯一的解。我不服,怎么可能是这样呢?方程组说,把解代入进去验证一下就知道了。确定性总是充满诱惑。我对何远宕说,等我一下,我背个包。她嗯了一声。我回到宿舍,背上包,装上两瓶矿泉水,看见削水果的小刀摆在旁边,还没来得及清洗。柠檬汁溅得到处都是。

防空洞在工学楼下面,其实是战争时期的遗物,战争结束后自然就废弃了。我骑车,何远宕坐在后座。一路晃晃荡荡,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。远远地望见一个小小的黑黑的洞口,旁边是邮政室,大门紧锁着。我把车停在一边,跟何远宕走到防空洞前。直到这时,我才意识到防空洞的庞大,像伏着的巨兽的口,要将我们两人吞噬。我向里张望,每隔一段距离有一盏灯挂在壁上,堪堪能够照见道路。何远宕倒是兴致很高的样子,催着我赶快进去。

进入防空洞内部之后,感觉气温一下子降得很低,周遭也安静异常,仿佛一下子与世隔绝起来,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。防空洞由水泥浇筑,两侧有许多小的门洞,大概是供战时躲避之所,却早已经安上铁栏,不能进入。连那些铁栏都已经染上层层锈迹。有的门洞更是已被砖头封死,墙壁上有很多纸片的残迹,似乎曾经贴过一层层的封条,只是如今全都不见了。我打开手电,试探着往铁栏深处照去,光束扫过处我看见一些破碎的布料,然后是一些白色的东西,层层叠叠,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。我不由得大骇,刀咣当落在地上。我飞奔而去,停下后却发现前后都没有何远宕的身影。我茫然地四顾,只有头顶微弱的灯光,穿过防空洞的风一阵一阵吹过。我快步向前,转过拐角,已看见洞口的白光。我拼命向前跑去,我不记得我是如何跑过那几百米的距离,隧道显得如此漫长,可最终还是出来了。从昏暗的防空洞来到室外,一时不能适应。当我逐渐适应了光线,却并未发现何远宕的身影。我想她可能走入了防空洞的某个岔路,于是在防空洞的出口焦躁地等待着,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。她出来之后我该怎么办?我用力踢着零星散落的石子,激起一片尘土,然后让它们一一滚下山去,掉进荒草丛里。直到太阳逐渐西沉。我坐在一块岩石上,望向山下的城市。灯一盏盏地亮起来。后来黄昏让位给黑夜,天空变成淡紫色。我的担忧毫无意义。

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。

那时候我读研一。那段日子我总是频繁地参加各种讲座、seminar、workshop。我流连于哲学、社会学、政治学、文艺学,用这些虚无的学问麻痹自己的大脑。一个人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。我整日地待在图书馆的角落,一页页地翻过那些泛黄的书页。康德。韦伯。波兰尼。布迪厄。布罗代尔。后来他们也都消失了。当我再翻开那些厚重的书本时,发现文字竟消失得无影无踪,泛黄的纸张上一片空白,徒留着厚厚的尘土。我绝望地翻动着书页,不禁惊恐莫名。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。纸张的脆响如同落叶。下午的阳光穿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,映出尘粒飞扬的轨迹。

后来我将那天下午的情形想了又想。何远宕究竟到哪里去了?她逃走了吗?还是仍然躲在防空洞里?可我始终不得要领,亦没有勇气再次走入那个恐怖的洞穴。向外奔逃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逃命,我在向洞口逃去时感觉步履粘滞,似乎我已经一脚踏入了圈套,防空洞中的人在慢慢收紧绳索。我想起小时候随父亲看过的一场围猎。那日天空澄澈得没有一丝云,一只野兔在覆盖着短短秋草的原野中奔跑着,躲避着树丛中隐藏着的无数猎手。开年级大会的时候,我询问同学,竟然没有一人认识何远宕。

我决定申请硕博连读,留在荆省联合大学。秋天我坐在导师的办公室,向他坦率地说明了我的情况。我坐在书桌的一头,他坐在另一头。书籍一层一层地累在桌面上,像墙一样将我们隔开。他静静地听着,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神色。我注意到他有些犹豫,也许是怀疑我能否在科研上投入足够的时间。我知道自从何远宕失踪后,系里议论纷纷,有人认为是我把何远宕——不管这人是谁——杀死了,抛尸于某个不为人知之所;也有人说我精神失常,分不清幻想和现实。但我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。我最终还是说服了导师,让我在他的指导下继续学业。

我走出社会科学楼,天色阴沉,似乎要下雨。记得那天的风尤其大。湖畔那些高大的桦树哗哗地响着,无数的叶子从他们身上脱落,像漫天飞舞的纸钱。

夜里我还是难以入眠,一个室友征兵走了,一个室友挂科太多被退学了。无数个夜晚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。我翻看着那些已经变为白纸的著作,随手翻到一页,发现纸间隐隐留下一朵樱花的痕迹,花朵已经不知所踪。泪水落在纸上发出脆脆的声响,我才惊觉自己控制不住地流泪,发现文字竟然从泪水润湿的地方重新浮现。

我还是到处乱走,漫无目的,只是情况越来越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,仿佛有一部分的我被永远地困在了那条潮湿的地下通道中。我越是强迫自己忘掉她,过去的记忆却横冲直撞越加错乱。我做了许多狂野的梦,梦见大片大片的向日葵,它们日复一日地朝着太阳转动。她在花田中旋转起舞,飞舞的裙像天上的第三个太阳。

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
我还爱着。虽然我爱的是火
而不是人类这一堆灰烬

最后一次梦到她时她正在摆弄我送的那个微型沙漏,我向她走近,她抬起头,脸上带着悲伤的神情。我们都是时间里的一粒沙,她说。思绪自顾自地飞驰,身体却把我带到几乎危险的境地。有时我本来骑车赶去上课,树影下的光圈让我想起多年前某个明媚的午后,想起初中校园爬满七里香的长廊,回过神来时我坐在月湖前的长椅,自行车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;无数个午夜我发现自己身处理学楼顶坍塌的一角,身边散落着破碎的青色琉璃瓦,夜风一阵阵地吹过;有时是在防空洞的入口,黑洞洞的深渊凝望着我,几乎将我吞噬;有时是在东湖边的栈桥,湖水拍打着栈桥的立柱,我几乎坠落。于是我只能越来越多地依赖于电车,即使并没有出行的需要,我也乘上它,只为了获得一点在轨道上运行的安心感。我想这病是何远宕留给我的遗物,一个难以戒除的恶习,一条在阴天隐隐作痛的疤痕,一个永恒的诅咒。一天早上我背上书包准备去图书馆查一篇文献,却不知怎么走到了校门外。我上了电车,徐徐地上坡,然后下坡;上坡,然后下坡。我靠着厢壁坐下,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粼粼的湖水,湖岸边的桦树一个个地晃过去。然后湖水被一条条纵向的街道取代,街道又被大块大块的农田和鱼塘取代。我在终点站下了车,在站台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,看着电车咣当咣当向前驶去。一大团云在远方稳稳地浮着,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色。热气逐渐从地面升腾起来,让视野变得模糊。我离开站台的阴影,走进铺天盖地的阳光中。我沿着铁轨走着,轨道周围长着浓密的浅草。尽管只是初秋,青草中已夹杂着许多枯草,像斑白的鬓发。时而一辆汽车飞驰而过,扬起一片尘土,又渐渐远了。铁轨在某个地方分叉,我随意选了一条继续向前走去,直到被一扇铁门挡住。我向里望去,铁轨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。我站在铁门前,只觉得汗涔涔地往下流着,把衣服浸湿了一大块。有时候我走的太多,似乎灵魂都离我而去了,低低地悬浮在某个位置,以一种漠然的态度观望着。我看见太阳在我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,我看见那些漫长的郊区的街道,户户门前贴着被风雨漂白的春联,台阶上零星地坐着几个老人。他们坐着一动不动,冷眼望着我,以一层一层沉积下来的干枯的褶皱望着我。而我仍是不停地走。我想起一千年前有人驾着马车四处奔驰,路尽了,眼泪也就干了。却又想起两句毫不相干的诗句:佳期不可再,风雨杳如年。一条飞机飞过留下的云迹横在空中,被夕阳映照得鲜明。

(五)翻转

读博的日子辛苦却又乏善可陈。时间只是一天又一天地重复着自身的运动。太阳东升西落。前两年是上各种课,与各类数理模型纠缠不清,我一直怀疑它们对现实的解释力;然后参加博士资格考试。之后就是准备毕业论文。当然根据经济学系的要求,我还发表了几篇小论文。尽管我一直坚持研究江汉文书,可是进展甚微。自从何远宕消失之后,我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识别任何新的文本,而只能将已识别过的那些部分颠来倒去,读了又读。在导师的劝说下,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江汉文书研究,而是另寻了一个稳妥的题目做博士论文。新历208年秋季学期(距离我本科毕业刚好过了五年,可以说是相当顺利),我申请学位论文答辩。答辩完成后,我向台下答辩委员会的老师深深鞠躬。当我抬起头来时,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落寞和惶恐。四年来我来不及思考未来,只觉自己是一个落水的人,一路被河水推着前行,当水势平缓,竟已经不知道如何上岸了。我和答辩委员会的老师一一握手,道谢。有人往答辩主席手里塞了一捧花,然后是合影。闪光灯在我脸上闪了几次。和过去的五千多个日日夜夜一样,我看见树叶由嫩芽展成阔大的叶片,生长、变黄又飘落了;樱花开了一轮又一轮,凋谢了一轮又一轮。花落的时候仍然是那样洁白,积在地上像小堆小堆的初雪。我知道樱园北路的每一寸泥土都埋着花瓣。我走出社会科学楼,大风吹过林间,哗哗的响着,就像下雨了一样。但我知道并不是的。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蓝水晶,在那里默默地悬着,冷漠得近乎残忍。我牵上自行车,准备返回宿舍。

我慢慢把车推上山坡,山坡上的芒草一浪一浪地起伏着。理学楼仍然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站着,仿佛是某种亘古如一的所在。我忽然意识到那天她为什么会说沙漏。理学楼圆形的穹顶正是沙漏的下半部,日日夜夜地将时间细细滤过、筛过;大块的东西受困于时间而凝滞不前,小块的东西不断地流动。沙漏破了,位于峡颈之上的东西和之下的东西混杂在一起,再也分不开了。只是当我骑车沿着长坡滑下时,老旧而磨损的刹车片无法及时刹住高速转动的车轮。自行车冲出了坡道,让我重重摔在了地上。我睁开眼,发现眼前是一片灰白的天空,雪花纷扬而下,落在脸上冰冷彻骨。记忆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,几乎将我淹没,又奔涌退去。我终于明白过去的五年里所发生的事。于是我想起那个想象中的夏天,想起那些斑驳的树影和七里香淡淡的香味,想起一些早已流干的泪水。我想了又想,却再也想不起她的名字。直到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,理学楼已经无可挽回地倒掉,就像破碎的沙漏,一滴不剩。

2023年作于珞珈山下